洛登拾起小刀,翻來覆去仔細看着,擔心這有點捲的刀刃未必能割開薄薄的一層皮膚。位置和力度都得掌握好。他不能失去意識,失去意識即意味事情將脫離他的掌握。可是,若不足夠地嚴重,草草包紮傷口就能了事,就不能驚動巫。
清晨陽光早穿透窗口,時候差不多了。洛登讓自己心臟平靜下去,讓瘋狂在內心醞釀。光線投在他背上,帶來幾乎不可察覺的溫度,低頭,他看到地上一個朦朧的影子。影子跟面具同樣無臉,它是洛登王的影子,也是在黑暗中的洛登王。
洛登呼吸加重,盯住黑暗,就在四步之外,卻伸出爪子,牢牢抓住他的腳。沒有人能躲過黑暗。他後退一步,他的影子也後退一步,它的手讓他的腳抓住他的腳。
人不能沒身體,人不能躲過把自己出賣給黑暗的身體。
他盯住黑暗,腳步急而亂,黑暗如影隨形,不用瞬間把他追上。他把阻礙他腳步的雜物或踢開或推倒,把桌上和架上的物品全都掃下來,可是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止黑暗接近。
黑暗就在四步之外。
室內滿地狼藉,洛登不小心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狼狽地坐着往後退。
「王?」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顫聲問。她掩住嘴巴,站在遠遠的牆邊,似乎被洛登連串的舉動嚇到,竟忘了要上前攙扶她的王。
洛登驀然轉頭,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盯住她。
對上他近乎瘋狂的目光,女人發出一聲嗚咽,更不敢上前。
黑暗將找上洛登王。
可是,你是洛登王嗎?
洛登彷彿聽到黑暗在他耳邊嘲諷。
若我不是,你將不會找上我?
我找上你,再找上洛登王。
你知道洛登王在哪裏?
洛登王在哪裏?
我會替你找上他。
如何找?
洛登咬住牙關,左手握拳向下,早準備好的小刀對準手臂皮肉。
預期之中,劇痛爆發,在女人的尖叫聲下,鮮血湧出,他看着,眼裏只有狂亂,不像是身受痛苦的傷者。
這可還不夠呢。黑暗似乎在嘲笑這個微不足道的傷口。
洛登拋下刀,再忍不住,充斥痛楚的淚水像血一樣從眼睛湧出來。他的手在震,目光卻鎮定下來。他的指頭用力按壓傷口,不是止血,卻是讓血湧出,更多一點點,在血滴落地板前,他及時把血擦在沒血覆蓋的皮膚上,沒浪費半滴。
傷口看起來觸目驚心,卻仍是微不足道,遠遠及不上四日後的傷口。
洛登王的妻子終於站不住,衝到他身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傷口,她又環視四周,好像想要尋找甚麼。
洛登只能全神專心在他自己身上。他轉過染血的手指,抬高自己的臉,在腦中描繪了相反的圖形,手指對着自己,以血寫着:洛登王何在?
一筆一畫落在面具上,無臉的面具,只是一塊白板的面具。血字鮮豔奪目,便是不識字的文盲也會被吸引過去。
閉眼之前,洛登忽然擔心不識字的或識字的人都不識文字背後的含意。人看自己和別人看自己是截然相反的不一樣,但又有多少人察覺兩者的不一樣?
經過漫長的片刻,反應遲鈍的女人終於知道要替她的洛登王包紮,而她適才的尖叫也引來洛登王的護衛在門外大力敲門,詢問發生了甚麼事。
不識字的人一定不明那含意,他的傷勢多半要呼喚醫者過來看,不管那個是不是巫,醫者必定識字,他若發現了那個含意,就必定要讓巫來釋疑。
萬一他沒發現呢?
洛登王緊閉眼睛,陷入昏迷,靜止不動的身體失去所有生氣,如同一具屍體。
洛登王宏偉的黃金殿堂之中,一間狹小的房間內,充斥不同的人,步伐來來往往,凌亂無章。他們沒敢移動生死不明的洛登王,只口中高聲疾呼,讓厄爾比裏醫術僅次巫的醫者上前替生死未卜的洛登王治療,未等醫者走近,他們已紛紛詢問洛登王的安危。
醫者沒立即去看洛登王受傷的手臂,卻看着洛登王面具的血字。
「洛登王何在?」醫者喃喃唸道。
有人急着說:「王就在你眼前!趕快挽救他!」
醫者聞言,連忙把之前由王的護衛用來草草包裹傷口的布料解開,指示助手遞上清水,仔細清洗傷口,在表面塗上厚厚一層草藥。
見洛登王的傷不如想像中嚴重,所有人都鬆一口氣。
再次包紮妥當後,醫者取出一把小刀,用刀背在自己手臂上輕輕一劃,在上面塗上紅色顏料,然後,他張口發出慘厲的尖叫。
見狀,旁人見怪不怪。
一輪漫長慘叫後,醫者恢復平靜,說:「王的傷口已轉移至我身上,由我之身代為承受,他很快會康復過來。」。
昏迷當中的洛登王在心裏冷笑。
「這事不尋常。」醫者說,所有人立刻屏息等待他發言。這位醫者是巫的弟子,能夠把人從黑暗的利爪下挽救回來,向來備受厄爾比人尊重,加上此刻他面色嚴肅,更令人不得不加倍重視。
「如何不尋常?」一個年輕的聲音說。
「大人,為何王的面具上寫着『洛登王何在?』」
「是這女人所為!」洛登王的護衛扯着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出來,惡狠狠說,「是她害了洛登王!」
「我沒有……」女人說。
醫者說:「此事是怎麼一回事?」
「傷口是王自己刺的,字是王自己寫的。」女人說。她睜大眼睛,一臉茫然,好像也不太相信自己說的話。
護衛說:「荒謬!王又怎麼會刺傷自己?」
「傷口可能是她刺,可女人不識字,怎能寫上字?」方才發問的年輕人再次問。這個年輕又穩重的聲音洛登認不出,聽別人對他的稱呼和恭敬,似乎是個地位不低的臣子。
護衛說:「可能字是王寫的,傷口是女人刺的。」
醫者神情更為嚴肅,「如此,王為何問他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