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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02

Published: at 12:00 AM

海第堡擁有外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渡船、漁船、貨船、遊艇等各類船隻停泊在岸邊,碼頭時刻擠滿往來的群眾,比其他地方的人都要忙碌,都要具活力。這裏有四大不祥之物:烏鴉、黑雲、發黑的屍體、黑臉的葛爾馬船長。船員或水手大多要比普通人迷信,視出海前夕見着這四大凶物為死亡預兆,昭示自己末日將臨。為免造成不必要的哄動,收屍人自然不能隨便帶着屍體公開出現在港口。他們得先出了城,拉着車子輾轉來到海邊。這是一個位置隱蔽的沙灘,遙望可以見到遠處那些密麻麻的大船。

今日,日常船隻絕跡,碼頭被一個巨大陰影獨自占據。這是個漆黑、陰暗、森然、冰冷、無堅不摧的怪物。薩雷和奧珀同時倒抽一口冷氣,愣愣看着前面,靈魂彷彿已被攝去。

「這是甚麼東西?」薩雷揉了揉眼睛。

奧珀說:「一條被裹屍布包住的大船。」

薩雷爆出笑聲,手肘撞他一下,「你這小子滿腦子都是屍體。天啊,這條船的氣勢都你說沒了!」

「我的口水可沒海水多。」

「怎麼越看越像……不過我倒聽說過有些地方是用白布來裹屍的。」

「指不定這時在甚麼地方就有條同樣陰森的白船呢。」

「這聽着像條鬼船。」

「鬼不是黑色的嗎?」

「誰知道,我又沒撞過鬼。」

「你怎知道白色就是像鬼呢?」

「你別管,我就是有這個感覺。」

奧珀突然壓低聲音說:「我曾經在加力老頭經營的酒吧裏頭偷偷聽過一個外地來的水手說過鬼船的事。他說,十六年前,他在北方海域見過一條渾身淌血的鬼船,鯊魚群衝過去咬它,扯下一團血肉,誰料沒來得及吞下去就翻肚,自己也死了。整片海都是漂浮的鯊魚屍體。那些屍體不是隨波逐流的,而是被某種神祕力量牽引到鬼船,彼此黏附在一起,以船為中心在海上形成一個血肉模糊的島嶼,外形像一盤巨人分量的肉醬麵條。他說,那艘鬼船不是黑色,不是白色,是血淋淋的紅色!」

「這不是真的吧。」薩雷懷疑地說。

奧珀鄭重說:「這確實不是真的!」

「去你的!」薩雷笑罵說。他早知道這小子看起來越是認真,說出來的話越可能是假的,所以也沒有全信,「依我說,世上根本沒甚麼鬼船。」

「十個水手裏頭有十三個半都發誓說自己見過鬼船的。」

「水手還說出海前見到死人會讓他們倒大霉呢。我說他們是不是暈太久船,腦筋不太清醒了。」

「改日我替你問一問他們。」

「省省氣力吧。給他們知道你的『晦氣』身分,多半先揍你一頓。」

「放心吧,我會把法典帶在身邊。」

「怎麼了?」

「方便讓他們揍人後對着法典懺悔罪孽。」

薩雷決定不在這無聊話題上糾纏:「言歸正傳,你說海第堡怎麼來了條這麼樣的船?」

「你想知道?」

兄弟兩人交換了個眼神,瞬間達成共識。

薩雷精神一振,覺得渾身充滿氣力。「咱們快去幹活,送走屍體後去看看這條船是何方神聖!」

海第堡跟許多沿海城巿一樣世代都有海葬的習俗,於是這裏的收屍人必須額外具備划船的技能,工資卻沒漲多少。當局說,划船棄屍要出的氣力不比掘土埋屍的多,所以否決以這個理由支持的加薪請求。薩雷認為,氣力出得最少的就是當局那些吃飽沒事幹的官員,偏生就是這些人卻領着最高工資,還不停給自己漲工資。

奧珀主動把屍體搬到船上,薩雷則來到沙灘後方,抱起一塊早綁住繩的石頭,腳步沉重地走回去。

他回到小船時,奧珀的目光從那艘大黑船那裏轉回他身上。

「薩雷……」他欲言又止。

「又怎麼了?」

「剛才我靈光一閃,發現這是條黑色的船。」

「說話爽快一點!」

「我有不祥的預感。這是條看着不祥的船,咱們見着了,今日可能要倒大霉了。」

自幼跟着父親背後收屍,薩雷自認渾身晦氣,不能更晦氣,一直打從心底裏對那些使人更倒楣的迷信禁忌嗤之以鼻。

「沒甚麼比一個收屍人更倒楣了。」他這麼說。

奧珀說:「倒楣是無止境的,收屍人變成了屍體不是件更倒楣的事嗎?」

「誰會無緣無故變成屍體呢?」

奧珀認真說:「這就是倒楣的真諦。」

薩雷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目光不禁望向大黑船那邊,心裏思忖着這玩意怎麼能讓收屍人更倒楣。

載屍小船在海上顛簸,薩雷和奧珀一前一後划槳。他們沒有開口討論過前進方向,不知為何卻無意識中達成某種默契,讓兩人共四手協調地動作着,讓小船不知不覺往大黑船那邊靠近。有時候,人越是畏懼禁忌,越是情不自禁地受禁忌吸引。

薩雷首先察覺自己兩隻手的不對勁。

「等等!」他喊了出來。

「等甚麼?」奧珀問。

薩雷覺得自己反應大了點,不太自然說:「我說這裏的海水夠深,可以把屍拋下去了。」

奧珀點頭同意,便着手把綁了石頭的繩子的另一端牢牢綁在屍體上,打了幾個死結。沒有人會認為遇到海上浮屍是幸運的事,他們得確保屍體順利沉下去。綁好後,奧珀伸手抄起一個掛在屍體脖子上的木牌子,低頭凝視起來。

內陸流行土葬,程序繁瑣講究,屍體一番化妝打扮,放進棺材,埋入泥土,還得豎起一塊墓碑。海葬則一切從簡,往往把屍體往海裏一拋就了事。這幾百年來有大批內陸人移居沿海城市,同時引入部分變異的殯葬習俗,其中這木牌子就是土葬裏頭墓碑的替代品。

薩雷對奧珀這個習慣早見怪不怪,卻不能贊同。他認為收屍人日日夜夜對着不同屍體,最好只當它們是死物,一件得儘快送到目的地的貨物,絕不能對它們產生任何感情,它們生前一切他們知得越少越好。

「他的名字是漢斯·伯哈。」

薩雷心裏嘆氣。

「一九一八年生。」

「這麼說他有八十歲了。」

奧珀翻轉木牌子。「噢,他是個裁縫。」

「算了吧,他只是條死屍。」

「讓我看看……漢斯七歲開始跟着同樣是裁縫的父親學着做衣服,不到二十歲已技藝有成,做出來的衣裳大受上流先生女士們追捧。嗯?他愛上了鄰壁一個穿補丁裙子的女孩,可是他太害羞,不敢當面跟她說。怎麼辦?他想到一個主意。他把一條新做的漂亮裙子偷偷地放在女孩家門前,覺得女孩見到了自然知道是誰送的,便知道他的心意了,這條街就只有他一個裁縫。女孩打開了包裹,眼裏充滿驚訝、難以置信,還有喜悅。漢斯偷偷看着,覺得自己已得到幸福。再後來,穿上新裙子的女孩漂亮得讓他的心臟都要融掉——」

薩雷插口:「你這次的故事真娘們。」

奧珀沒理會他,繼續說:「她沒回來。漆黑的小巷,破爛的裙子,逝去的女孩。」

薩雷愣住。

「那條裙子是一條大黑船。」奧珀說,「裁縫忘不了那條裙子,往後做出的裙子都帶着那條裙子的影子。漂亮的裙子不再漂亮,人們嫌它款式老舊,顏色太鮮豔,總之就是醜。可是,裁縫做不出別的裙子,他和他的裙子遭以往忠實的顧客拋棄。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想要跟那條裙子一起死,他找不到,原來女房東早把它當作房租搶走了。他還是死了,最後陪着他的是女房東施捨的一塊大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