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長街寂靜,冷風吹過,一戶門前高掛的燈籠輕晃,薄紙內透出蒼白微光,猶如一朵綻放的白花。
「薩雷!看看那邊,咱們有活要幹了!」街道盡頭傳來一個朝氣勃勃的聲音,為死氣沉沉的黑夜注入一絲活力。
「噓,小聲點。行,我看到了。你高興甚麼?」另一個聲音無精打采答道。
年輕的聲音說:「我們助人為樂嘛。」
「人都死了,還需要甚麼幫助?」
「死人走不動,更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快過去!」
「喂,奧珀。等等!」
一高一矮的兩個影子沿街道快速向白光跑去,後面的影子一個不留神,跑到中途腳步踉蹌了下,低呼一聲,好不容易保持平衡,前面的影子已經來到燈籠下面。
奧珀蹲下身,認真研究門外地面上的一團黑色東西。
薩雷來到他後面,鼻子嗅了嗅空氣,皺了起來,喉嚨發出咕噥的聲音,卻沒有嘔吐出來。
「這條屍死了有多久啊。這麼臭!」他喃喃抱怨。
奧珀在口袋裏取出一對手套戴上,翻開包裹着屍體的黑布,往內瞧了瞧。
「是一個老人。」他說。
「死了?」
奧珀把手按在屍體的胸膛上,隨後又探了探它的氣息,輕聲說:「他過世了。」
「唉,這麼說我們得把他抬回去了。」
「是的,他好像去了好幾天,我們得趕快把他送回海裏。」
「我就知道現在的老傢伙都沒人看管,死了這麼多日才有人給它點燈。又爛又臭!害慘了我們!」
「快過來幫手。我們得爭取時間。」奧珀一邊用黑布重包裹着屍體,一邊說。
薩雷退後一步。「快又怎麼了?死了多少日仍是死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過來。反正我從來不信那個傳說。哈,把死人送回海裏就能讓它們重生。小孩才相信的胡扯!」
「我信。」
「你就是個小孩。」
蹲着的影子站起來,俯視薩雷,語帶同情地說:「小孩是你吧。」
「我是你的哥哥!」
奧珀抬手在薩雷的頭頂跟自己的鼻子之間比了比。「唔,比我嬌小可人的哥哥。」
薩雷揮開他的手。「我比你小?哈哈,小時候不知是誰只有我手掌般大,還抓住我的手指舔個不停!」
「你鐵定記錯了。」
「你就只會這個藉口!」
「是是是。」奧珀轉回去,連布帶屍抱起,「他很小也很輕,我可以一個人來背他。你幫我滅燈。」
「等等!」
「怎麼了?」
「這條老鹹魚身上有沒有甚麼值錢東西?」
「沒有。」
「你又沒翻過,怎知道?」
「我翻過了。沒人管的老人身上又怎麼會有值錢東西?」
薩雷半信半疑:「別騙我。」
「我從不騙人的。」
「騙鬼!」
「那你自己翻。」
薩雷急忙退後幾步。
「看,給你你又不要。」
「奧珀!」
「又怎麼了?」
薩雷的臉龐在黑夜下顯得更陰沉。「我們沒本錢可憐一個死人。外界最可憐的一群就是我們,沒有人會可憐我們,其他人只會鄙視我們、嘲笑我們……你知道嗎?能可憐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
奧珀沉默片刻,低聲說:「我不覺得我們可憐。」
薩雷冷笑:「你自然不覺得!你隨時隨地可以抽身離開,跑去做一個上等人,奧珀加斯少爺!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把自己當成我們一分子!」
「滅燈。」奧珀抱着屍體,沒看薩雷一眼,往回頭路走。
「對不起,奧珀,若不是爸爸昨日那番話……」薩雷在他背後說,「可是我真的不想幹一輩子收屍人。」
奧珀沒回話,也沒回頭,此刻他的背影彷彿有種別於平常性情的孤寂。薩雷心知自己剛剛那番衝口而出的氣話不是事實,也立即道歉了,意外地沒有立即得到原諒。他們自幼打鬧,有甚麼磨擦都是嘻嘻哈哈的過去,他這弟弟機靈得緊,能屈能伸,每見形勢不對,爽快認錯就算,很少認真跟他對着幹。那是以前的事了。以前他是養子,寄人籬下,自然做任何事都不得不看人臉色。現在呢?他會改變嗎?
父親的話在薩雷心裏埋下一條刺,跟他同樣卑微的弟弟忽然可以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身分。聽了後,他笑着打趣他,心裏卻為自己泣血,繼承父親可悲命運的終究只有他一個。痛苦、不甘、迷惘、憤怒……各種情緒終忍不住爆發出來。奧珀應該能理解他的感受,以前的他會安慰他,現在卻沒有。
沒時間給他自憐身世,奧珀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轉角,薩雷想起自己該做甚麼,咬緊牙根,飛快轉身把燈籠外圍那張薄紙撕開一個裂口,用力吹熄裏面的蠟燭。
微弱的白光晃了晃,熄滅。
所有收屍人都知道自己得在每日清晨來臨前離開海第堡,否則後果可輕可重。幸運的話,他們面對的可能只是居民的指罵或是從四面八方投來的一些無關痛癢的穢物。沒東西比屍體更骯髒。人們認為碰上這些渾身骯髒不祥的傢伙會令他們也沾上晦氣,那些本身過得不如意的人就能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不幸推諉到別人身上,順帶發泄一下自己對生活的無窮怨氣。收屍人習慣了除自身的不幸外,還得承受別人的不幸。較為嚴重的後果是,居民向海第堡當局舉報他們的不稱職,直接讓他們丟了飯碗。在海第堡,一旦做過收屍人,他們這輩子就只能是收屍人,沒有人會僱用這麼一個滿身晦氣的人幹正經活。這是條不歸路,連累後代子孫也染上洗不掉的晦氣,不是到了絕境,沒有人會自願走上這條路。不幸至此,到了盡頭,成為苦澀的幸運,由於收屍人聘請不易,海第堡一般不會輕易解僱這些人。
薩雷讓自己落在後面,不追上去,追了上去,他不知可以說些甚麼。來到城門旁時,只見奧珀正把屍體用繩固定在木車上面,動作如此的小心,彷彿手下那個是熟睡的活人,不是屍體。木車有四個輪子,可穩穩當當地放置大約五具屍體,讓收屍人節省不少氣力。從前這些輪子轉動起來時聲響不細,居民強烈反對讓這玩意在深夜打擾他們的好夢,於是收屍人只好來回多走幾轉,親手把一具具屍體搬出來安放。現在輪子給匠人多次改良過,不會發出太大聲量,修改收屍人守則的請求卻被屢次駁回。人們認為,這些骯髒的傢伙就活該要辛苦一點,晦氣叫他們自個兒受了,就不會傳給其他人。
奧珀忽然住手,抬頭看見薩雷,輕聲說:「對不起,薩雷。」
薩雷胸口一熱,轉開頭說:「沒甚麼。」
就像以前一樣,他認錯,他也不跟他計較了。
兩人確認自己負責的區域在今晚沒其他屍體後,薩雷搶先把載着屍體的木車拉在身後。他不願意觸碰屍體,卻不是不願意幹活。注定他這輩子只能幹他不願意的事,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