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不知道在甚麼時候醒來,不高高坐在牀上,卻遠遠跪在地上,望着他。她望着他的目光裏面帶着顯而易見的同情。
她可憐他,或者是因為現在的他比她臭,也比她接近黑暗。
滾開!
洛登對她說。他忘記了,面具把他的話吞噬。他忘記了,這一日已是第八日,該離開的人是他,他得回到自己的臥室,讓洛登王的侍衛把他領到洛登王的第八個妻子那裏,然後,等待第九天。他忘記了,他得把一根頭髮綁住王冠的第八塊金葉,等待第九天。
王冠只有十二塊金葉。
黑暗就在四步之外。
他以為自己忘記了,卻沒忘。
這個女人聽不見洛登的話,等待了許久也聽不見。她說:「王,你找巫吧。」
巫,能與黑暗私語的巫,是唯一有能力拯救他的人。巫怎麼會拯救他?黑暗將找上洛登王。這本來就是來自巫的神諭。
不。洛登忽然看見一絲希望。黑暗將找上洛登王是來自巫的神諭,讓他變成洛登王的卻是洛登王,不是巫。
黑暗將找上洛登王,那個戴上王冠、手執權杖、身披華袍的洛登王,那個與洛登王的妻子們共眠的洛登王。為了躲避黑暗,洛登王與厄爾比的臣民把洛登王獻給黑暗,讓黑暗找上他,就在洛登成為洛登王的第十二日。
他是洛登王。
這個洛登王。
那個洛登王是厄爾比的王,是這片土地自古至今唯一的王。傳言,洛登王是次生之子,少年時展現非凡才能,卻引起即將繼承首領位置的長兄猜忌,遭驅趕出族群。他孤身於厄爾比地區流浪,每到一地,均深受該地之民愛戴。離開之時,他拒絕無數挽留,一身之外,別無長物。
有人問他:何處才是他心靈所向之地?
他笑而不答。在他成為他們的洛登王後,有人自行回答這個多年前的問題。洛登王目光所向不是一角餅,而是一個餅。厄爾比的一角留不住他,因為他將是整個厄爾比的王。
似是無了期的流浪止於流浪漢的失蹤,只有十二日的失蹤。回來那日,本來草布麻衣的洛登王身披華袍、手執權杖、頭戴王冠,回到群眾視線之中。他說,失蹤十二日,他發現神聖的金樹。金樹有金葉,鑲嵌在洛登王的王冠上,金樹有金枝,製成洛登王的權杖,金樹有金色樹皮,編織成他的外袍,金樹有金色樹汁,流動在他血管內。
啊!洛登王!
啊!洛登王!
眾人聲嘶力竭呼喚他的名字,包圍着洛登王唱歌起舞。他們愛洛登王,比愛他們自己更甚,比愛他們的長子更甚。
洛登王是金樹的化身,是天授的王。有個聲音在每個人耳邊響起,靜悄悄地告訴他們。
沒聽見的,是被金樹捨棄的惡人。剛成了洛登王子民的人把過往敬仰的族群首領綁住,剝下他們的衣服,鞭撻他們的皮肉,把這些惡人獻給黑暗。那一夜,洛登王的凡人兄長被黑暗找上,他流出來的血是紅色的。
人們深信,洛登王的血是金色的。
洛登王是厄爾比的洛登王,威名遠播。洛登王的威名引來人類的敵人注意,洛登王的黃金血液引起最貪婪的妖魔覬覦。
厄爾比地區外圍開始出現試探性的傷亡。
種種跡象勾起過往可怕的記憶,厄爾比人驚慌不安。有人問洛登王:聖樹能否抗衡厄爾比外的敵人?
洛登王不答,這次,臉上沒了自信的微笑。
洛登王失蹤了,只有十二日的失蹤。
這十二日內,厄爾比人咒罵他們沒用膽小的洛登王把他們拋棄。
回來那日,洛登王仍是華袍披身,手執權杖,頭戴王冠。他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個戴着面具的人,巫。
洛登王說,巫是黃金聖樹派來輔助他的臣子。巫點頭表示洛登王對他的信賴,然後用他低啞的聲音作出第一個神諭:人類的敵人不入厄爾比。
厄爾比人不再擔憂。在厄爾比外圍虎視眈眈的敵人果真消失不見,厄爾比進入得到未有過的和平。
這一切都有賴洛登王,他們的洛登王。
啊!洛登王!
啊!洛登王!
啊!巫!
啊!洛登王!
厄爾比人歌頌他們的洛登王,也歌頌洛登王最神祕的臣,巫。
有人問他,洛登王總是不答,卻把一切瞭然在懷。有人問他,巫可能回答,可能不答,他的回答總是成真,是神諭。有人發現,巫回答問題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地望向詢問者的影子。厄爾比人開始相信,巫能夠與黑暗私語,從影子那裏得到一切人未知的答案,包括人的未來。
巫最後一個神諭:黑暗將找上洛登王。
神諭內容立刻被封鎖,沒有外傳,只有幾個重臣和洛登王身邊的護衛知道個大概。洛登王的妻妾都給蒙在鼓裏,最早的六日,洛登王的六個妻子都把洛登看成洛登王,睡在他身旁,因為巫說,戴上面具的都是沒有外貌的,面具下的人臉能夠是任何一個人,包括,尊貴的洛登王。有了面具,有了洛登王的頭冠、權杖和華袍,洛登王就是洛登王,能騙過所有人的眼睛,也能騙過黑暗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