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登王在哪裏?」
「王,你就是洛登王啊。」
他是洛登。他是王。他是洛登王。
洛登王的黃金殿堂建於厄爾比地區唯一的山丘之上,王的子民在王的統治下安居樂業,或者,不安居樂業。
洛登孤身走出殿堂大門,踩着沙礫,止步於懸崖邊,迎風眺望這片一望無際的地區。他看見零散的建築物,看不見人,他知道,若有人在下面仰望宮殿,那個人會看見一個彷彿比太陽耀眼的金色火團,卻不會看見他。
那個人會看見洛登王。
有人在看着他。在背後,監視他。洛登的後背沒有眼睛,看不見,卻感覺得到,他猜得到。
他轉身過來,迎上一雙鬼鬼祟祟的眼睛。這個人是洛登王的護衛,是監視他的人。
這個人說:「洛登王,夫人在等候你。」
洛登呼吸突然加重,眼睛睜大,再看不見那雙鬼鬼祟祟的眼睛。這一刻,他彷彿看見黑暗張開雙手,就在五步之外,靜候他走過去。
這是第七日,等待他的人是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等待把他推向五步之外。
五步。他的妻子在等待,他的臣子在等待,黑暗在等待,洛登王在等待。他在……等待。
洛登沒回答。他面上載着面具。面具有眼,他的眼,面具有鼻,他的鼻,面具無口……他們不需要他說話。他是不會說話的洛登王。
洛登王的護衛很清楚他不會說話,所以也不等他說話,自顧自轉身,在前面領路。他的後背也沒有眼睛,他卻知道,他的洛登王會跟在他後面,走進那座宏偉的黃金殿堂,踏上下一步。
大門轟然關上。黑暗在他的背後,卻在前方等候他。
殿內是座迷宮,走廊交錯,指向不同的盡頭。洛登跟在洛登王的護衛後面,迷了路。這幾天,他花了點時間認路,他記得如何從洛登王的臥室走到門口,如何從門口走回臥室。現在護衛領他到洛登王第七個妻子那裏,走上一條他從未走過的走廊。
洛登王這個妻子似乎不受寵愛,洛登踏入她的房間後這麼認為。房間不大,牆壁發霉發黑,地板骯髒,有許多脫落的頭髮,東一堆,西一堆,像久未有人清潔過。
這個女人披頭散髮站在牀邊,穿着脫色的長裙,雙手像樹枝瘦削,垂在腰側。她的臉頰內陷,眼睛很大,看着她,洛登忽然想起每日在自己家門旁討食的小乞丐。不知為何,他見過的老乞丐總是不望路人,小乞丐卻總是瞪大眼睛望着路人。
洛登王斥巨資興建一座黃金殿堂,沒能把他的妻子養胖,也沒能把他的子民養胖。洛登在她的眼中看到近在咫尺的黑暗,不知她有沒有在他的眼中看到近在咫尺的黑暗。
即使看不到,她也猜到,洛登自嘲地想。她知道。他也知道。
「王。」這女人低聲說。
這是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今日是第七日。洛登的呼吸幾乎要停止。
第七日快要過去了。
黑暗就在五步之外。
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比洛登更早從互相恍惚的對視當中抽離出來,她垂下目光,提起赤腳,走到他前面。
他彷彿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洛登的喉嚨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他想要推開她,讓這個女人離自己遠一點,他想要拉開自己,讓自己離這個女人遠一點,他的手與足都不聽指使,靜止如山。
滾開!
他大叫,卻沒說話,因為,他的面具沒有口。
這女人抬起頭,她的臉很瘦,顴骨很高,眼睛深陷,眼睛四周是黑的,眼睛內裏也是黑的,藏着靜止的黑暗。
洛登看到,黑暗在流動,黑暗在靜悄悄地接近他。
她伸出枯枝一樣的手臂,把洛登頭上的王冠摘下來。洛登王的王冠由金葉編織而成,在陽光照耀下,像陽光一般耀眼。戴上這黃金王冠的是洛登王。王冠是太陽,他是洛登王。
洛登忽然想起洛登王那根金木權杖,他沒帶在身上。
沒了王冠,沒了權杖,他身上只有一身洛登王的華袍,金色的,像太陽一樣耀眼。
洛登王的妻子小心放好王冠,走回來把他的華袍解開,脫下,讓他赤條條地站在她面前。
他全身只有一個面具,一個沒有外貌和表情的面具。
沒了王冠,沒了權杖,沒了華袍,他是誰?
他是洛登王,只有洛登王才能與他的妻子躺臥在同一張牀上。
「王。」洛登王的妻子開口說,好像在提醒他甚麼。
洛登知道她的目的,這是第七日,跟之前六日一模一樣。他的心臟被恐懼攫住,這是他們的目的。時間不是一點一滴的流走,在女人身旁閉眼,醒來就是下一日。他們利用千篇一律的不同的女人麻痹他的神經,讓他忘掉時間。
他記得很清楚,今日是第七日,他每天都在數着。醒來的每一天清晨,他拔掉自己一根頭髮,把那根頭髮纏卷王冠上一塊金葉。已經有七塊金葉上有他的頭髮,已經過了七日。
王冠只有十二塊金葉。
不能跟女人躺臥在牀上。洛登告訴自己。他做了件他意想不到的事,他把華袍從女人的手上奪過來。
「王?」女人問。
滾開!
洛登粗魯地說。沒任何聲音發出,一如所料,面具把他的聲音吞掉。於是,他不管女人的疑惑,套上袍子,走到房間角落,一屁股坐下。他透過面具的眼,怔怔地望着地面。
地面上有一團頭髮,風從房間唯一的窗口吹進,頭髮微動,告訴他時間在動,非常緩慢,可是,時間在動。他的手在顫抖。
他阻止不了時間的流動。
沒有洛登王可以阻止時間的流動,每塊金葉終究會被一根頭髮綁住。既然沒法阻止,快與慢又有甚麼分別?既然沒法阻止,為何要拒絕這個女人?既然沒法阻止,何不儘早走向黑暗?
黑暗,早晚要到來,找上所有人。所有人都會走向黑暗,為何,所有人為了減慢自己的黑暗到來,讓洛登王的黑暗更快到來?
洛登王不想黑暗找上他。
可是,黑暗終究會找上洛登王。
時間流動。
女人沒敢過來騷擾洛登王,像是感覺到洛登對她的反感,她沒開口,轉身爬上她自己的牀,面向牆壁,背向洛登,隨即用單薄的被子從頭到腳覆蓋全身。
洛登聽到心臟在空蕩蕩的胸腔悸動,一下下的跳動把無力感帶到四肢,警告他黑暗在靠近,無聲無息。一股劇烈的衝動攫住他,在黑暗找到來前,讓他親手捏碎這個虛弱不堪的心臟。
讓它不能跳動。
它停止跳動,他得到解脫。
時間過得緩慢,分秒都是折磨,他的心臟時刻都像要在下一秒碎裂,下一秒過去,卻仍舊完整無缺。它在跳,過去六日,它一直在跳,他卻沒這麼痛苦過。
洛登王的妻子可以麻醉洛登王,讓他短暫忘記近在咫尺的黑暗。非常短暫,閉眼,就是下一日。她們存在的目的卻不是侍奉她們的王,她們是矇騙黑暗的工具,讓黑暗找上躺在她們身旁的洛登王。
第七日,他沒躺在洛登王妻子的牀上,黑暗會不會就此擦身而過?
洛登無法讓自己相信這個希望、這個奢望,他心裏知道,洛登王的臣民會靜悄悄地告訴黑暗,他是洛登王。
時間過得仍慢,卻比之前要快,心臟跳得更快。
那團頭髮仍在地面上,他已看不見,黑暗把光線吞噬,把視線中的頭髮從他眼中奪去,很快地,黑暗將會把他吞噬,把他從他眼中奪去。
黑暗中,洛登張大眼睛,聽着黑暗的接近,聽着時間的流逝。疲倦跟女人一樣,是麻醉的毒藥,洛登的神經不慎一鬆,馬上繃緊。他眨眼,清楚看見地上一團頭髮,也清楚聞到自己身上的臭味。
閉眼,就是下一日。
他避不開。
有女人,沒女人,他同樣避不開。
洛登發出一聲近乎啜泣的呻吟,他透過面具的眼睛,看見近在咫尺的黑暗,就在……
四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