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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09

Published: at 06:23 PM

莫里塞說:「十五年來我為我們三人向那邊寄出七次移居申請,沒一次成功過。」

薩雷亢奮的情緒瞬間冷卻下來。他早該想像得到,收屍人是最不受歡迎的一類人,沒甚麼地方會願意接收。

莫里塞說:「我打算代表收屍人向麥薩治先生發請願書。」

薩雷不樂觀,「便是麥薩治先生本人不在乎這些禁忌,海第堡人也不會在一夜間改變觀念。他新上任,不會推出這種不討好的政策。」

「我們得要有計畫。」莫里塞說。

「爸爸,我要把木牌子取下來嗎?」奧珀忽然說。

莫里塞嘆了口氣,點頭。

「你們是甚麼意思?」

莫里塞說:「我收養奧珀的原因是出於私心。」

薩雷好像隱約明白父親的「計畫」。「公開奧珀的身分能……能……」

莫里塞憶述:「那是一個無星之夜,我在城中心廣場前見到白燈籠,旁邊地面有個籃子,裏面是個男嬰。他是奧珀。當時我作出錯誤判斷,誤以為他已沒氣息,便把籃子和其他屍體一起帶到海上。我受好奇驅使,在投海前取起奧珀的木牌來看,然後……我看見他睜開了眼睛,回望着我。我只好把奧珀帶回家,考慮回去廣場附近找他的父母,還是直接送到孤兒院那裏。三歲的你很喜歡奧珀,跟他玩耍時把那塊木牌扯了下來。那時,我見到一雙紅眼睛。」

薩雷忍不住問:「誰的紅眼睛?」

莫里塞看向奧珀,後者遲疑一下,把木牌解下來,放在桌上。待他抬頭,薩雷在熟悉的臉上見到一雙幽暗的紅眼睛。

「我從不知道……」他喃喃說。

莫里塞說:「木牌應該帶有某類法術,用來掩藏奧珀的身分。我不知道背後目的。」

「紅眼睛……紅眼睛又怎麼樣?」

「海第堡已有百年沒出現過皇之血脈,很多人不知道他們有這個特徵。」

「怪不得……我還奇怪為甚麼你能肯定他的身分。」薩雷不止一次想過這件事會不會是爸爸弄錯。

原來不是。

皇之血脈和收屍人,這是個多麼不協調的組合。

莫里塞說:「皇之血脈從未得到帝國正式承認,地方官員卻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他們是特例,施加在常人身上的一般限制多半不適用於他們身上。」

薩雷說:「只要公開身分,奧珀應該可以擺脫收屍人的身分。」這輕而易舉的事,普通收屍人卻終其一生苦苦掙扎也做不到。是甚麼造成這種差別?血脈?血脈是甚麼?

莫里塞看向奧珀,「若不是我的私心,奧珀甚至不用成為收屍人。」

奧珀搖頭說:「爸爸,我喜歡這種生活。」

「我看得出來,」莫里塞說,「現在我希望你放棄這種生活,你願不願意?」

「我……」

薩雷打斷問:「爸爸,你的計畫是甚麼?」

莫里塞說:「我希望有人能打破收屍人的命運。只要有一個例外,接下來的例外就不會那麼困難。」

「恐怕沒那麼容易吧,我們可沒有那種尊貴的血脈。」

莫里塞緩緩說:「這從來不是一件易事。如果請願書不被接納,我們只能繼續等待,直至有更好的時機。如無意外,海第堡的達官貴要會巴結奧珀,只要處理妥當,他會很快得到名聲和權力,可以為我們爭取更好的時機。」

「爸爸!」薩雷見到奧珀越發蒼白的臉,不忍地別開臉。父親話裏的意思就像是把收養奧珀當成培養一件達到目的工具。莫里塞·布特科文從不是那種會隨便收留孤兒的老好人,同時也不是那種把自己的真實意圖用虛情假意包裝起來的偽君子。他是個理智、現實、坦直的男人,這也是他得到兩個兒子尊重的原因之一。這個時候薩雷卻覺得他這麼說未免太過分。

奧珀說:「我會盡力,爸爸。」

莫里塞對他說:「奧珀,你之所以喜歡這種生活,是因為你從未嘗試融入過這裏。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你不在乎自己的地位,你不在乎未來如何,你從未為自己計劃過。」

奧珀默不作聲。

「為甚麼?」

薩雷也很疑惑,人望高處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爸爸自小就向他們灌輸「計畫」的重要性,奧珀口裏唯唯諾諾,實際上卻是置若罔聞。若說他真正在意的是甚麼,除了家人,只怕就只有那些酒吧裏的傳說和屍體。他自小就對屍體有着異乎尋常的興趣,剛學會走就嚷着要跟在爸爸身邊收屍。

他也跟着追問:「奧珀,你怎麼只對收屍有興趣?」

奧珀嘴巴緊閉。

「你不信任我們。」莫里塞說。

奧珀搖搖頭,問:「爸爸,你覺得我是怪物嗎?」

「我的兒子不是怪物。」

「我在屍體身上看到自己。」奧珀說。

薩雷一呆,「甚麼?」

「薩雷,你還記得我的夢嗎?」

「好人和壞人?」

「那是我。」奧珀說,「這些夢不是在晚上睡着了做的,而是看着屍體時做的。我在它們身上看見我。」

「那不是你!」薩雷轉去跟莫里塞說,「不行,爸爸,我們不能再讓奧珀碰屍體!」

莫里塞表情也凝重起來。「奧珀,這些夢在甚麼時候開始做的?」

「在我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時候。」奧珀微微一笑,「爸爸,你說我是怪物嗎?」

「我的兒子不是怪物。」

「可是夢裏的我是個怪物。」奧珀說,「他是一條大黑船。」

莫里塞站起來,走到窗口前,拉開窗簾。室內一下子光亮不少。他凝神注視外面,儘管外面空無一物。片刻之後,他轉回來說:「有這麼一個不可證的說法:外界只有高層生靈,也即是人類和類人,有能力做夢。與此同時,我們沒能力抗拒做夢。夢境的用途是智者也解答不了的謎團,我只能用自身經驗來總結:夢是一個虛幻的容器。虛幻源自我們心靈,恐懼、慾望、混亂、躁動、瘋狂……在夢裏實現。這有甚麼用?我自己將之看作一個調整心靈的工具。某件事發生後,我終日心緒不寧,時刻覺得有種壓抑不住的衝動驅使我去做某件事,然後我做了個夢,夢裏,我親手殺了一個人。夢替我實現了不可為的渴望,還我心靈平靜。實現的愉快遠及不上未實現的痛苦,可是一日不實現,巨大的痛苦無可避免使人偏離正道。夢境替我實現,讓我在短時間得到那點不過如此的愉快,讓我看清痛苦的微不足道。於我來說,虛幻的夢就是用來讓我適應現實的工具。」

聽着莫里塞這番話,薩雷內心震盪,久久不能平復。他從不知夢可以這麼來闡釋。那個生吞屍體的夢是不是也為了讓他適應現實中的收屍人生?還有……

剎那間,他彷彿看見一張女人的臉,自海面伸出來,帶着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