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濺。奧珀用力把自己拉出來,口裏微微喘氣。滴水的頭髮看去更黑,加上臉色蒼白,眼睛暗淡,一眼望去,他竟有幾分像條死屍。
「你沒看見甚麼吧?」薩雷問。
「我當然有看見甚麼呀。若不是你喚我,我就要多看久一點了。」他一邊爬上船,一邊說。
「你看見甚麼?」
奧珀回答:「我看見許多不穿衣服的美女。」
「給我說老實話!」
「這就是老實話,我發誓!」奧珀讓自己靠在船上休息,過了一會才說,「這美女不見臉,卻有多條長人臉的尾巴,剛剛就是其中一條尾巴拍在船上。」
背脊打了陣寒戰,薩雷結結巴巴說:「你是說下面的是一條多臉人蛇?」
「一條或多條,我不知道數量。」奧珀說,「薩雷,咱們聽傳說多了,這次終於撞上傳說了。傳說似乎不全對,這人蛇好像對吃人沒興趣,還是說,它們覺得我不好吃?」
惶恐之餘,薩雷意識到這個人是奧珀加斯,不可多信,馬上質問:「你不是又來騙人吧?」
奧珀的目光越過薩雷,說:「你不信,可以自己看了。它恰好就在你後面冒出來透氣。」
薩雷驀地回首,海面不遠處伸出一張女人的臉。
吞下想要尖叫的衝動,薩雷死死盯住這張人臉,他身體僵硬,心神卻已全然給吸引過去。他既恐懼又亢奮。這就是多臉人蛇,他曾經以為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東西,他曾經以為不存在的東西。她緩緩轉過來,正面與他對視上,暗紅的嘴唇微微張開,向他拋了一個媚眼,那神態跟威德里太太如出一轍。
他在哪裏見過相似的情景?
這是……那個夢嗎?
那個……噩夢。
那個失落於某一夜、不曾被記住的噩夢重現眼前。
薩雷胃部一陣攪動。
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力道不大,卻剛好足夠把薩雷的理智拉回來。他心頭一跳,看向奧珀。
奧珀笑着說:「你剛剛的眼神好像在說:人家愛上這條人蛇的尾巴呀。」
「住口!」他說,從未試過這麼厭恨奧珀的打趣。
「這不是件丟臉的事,要知道這把戲曾讓不少水手上鉤,還送掉小命。其實它的尾巴沒那麼像人。」
「你想說甚麼?」
「你仔細瞧瞧?」
那感覺讓薩雷既恐懼又渴望,他心裏還在遲疑,身體已替他作出決定。轉過去時,他只看見一條肥大的蛇尾從水面伸出。人蛇的尾部是微帶粉紅的肉色,表面凹凸不平,生有幾塊斑塊般的、似五官的蛇紋,匆匆的第一眼之下,或者有一定的欺騙性,可是卻說它跟人臉一模一樣、真假莫辨卻未免言過其實。若勉強要說它像一張人面,它最多只是像一張畫家筆下那種正瘋狂吶喊的畸形人面。
這一眼跟第一眼截然不同。
他鐵定是瘋了才會把蛇尾當成人臉。
奧珀說:「蛇尾的臉是用來釣人的誘餌,大海上有太多連續幾個月沒見過女人的水手,見着一張不像男人的臉,就當成是漂亮的女人,不顧一切向人蛇投懷送抱。據說只要有人靠近,蛇尾就會把那個倒楣鬼捲住,像擰毛巾那麼先扭碎他的骨頭才送到口裏吞掉。人蛇的頭、它真正的臉至今沒活人見過,是傳說中的傳說。」
跟奧珀相反,薩雷一向對傳說嗤之以鼻,每次聽見,總要反駁一番,現在傳說成為眼前的事實,他還是習慣性地要反駁:「在傳說裏面,人蛇只在人跡罕見的海域出沒,尾巴長成人臉對它們有甚麼好處?人臉可以為它們引來的食物可不多。」
「有道理,」奧珀猜測,「也許它們的主要糧食不是地人,是海人?」
海人,又是海人。這種縹緲的東西。
薩雷突然大喊一聲,拳頭打在船板上,衝奧珀咆哮:「我受夠了!我受夠甚麼海人、人蛇、黑船……我受夠了!」
「薩雷……」
「回去!我要回去,我要離開這片黑海,回到陸上……」薩雷撇嘴一笑,覺得有甚麼在腦袋裏崩潰,思緒變成一團亂糟,「回去陸上,然後繼續忍受別的,爸爸、威德里太太、莎莉……當然還有你!」
「好……我們回去。」奧珀說。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在心裏嘲笑我是膽小鬼!」
「我沒有。」
「膽小鬼從來都是你。是誰在夜裏怕黑不敢外出?是誰下海連條小魚也怕得發抖?是誰給水手揍成豬頭也不敢還手?是你!」
是甚麼時候改變的?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怎麼我記得是最近的事?是了,在爸爸給我們那件事開始變了,就是昨日,不,是昨日的昨日。原來你是天之驕子,原來你伸手就能擁有公民身分,原來海第堡也早晚是你的。哈哈,奧珀加斯少爺!聽上去多尊貴!怪不得爸爸收養你也不敢讓你隨他姓。『少爺』夠了!多個了尊稱,膽小鬼也能變膽大了!」
他說了甚麼?
薩雷的腦袋昏昏沉沉,隱約聽見自己的聲音。
他說了甚麼?